張明:方鳳之死
轉(zhuǎn)載
在線管家于 2018/08/02 11:15:22 發(fā)布
IP屬地:未知
來源:今日浦江
作者:張明
3423 閱讀
1 評論
7 點贊
公元1321年正月,仙華山下銀裝素裹,大雪紛飛。八十二歲的南宋愛國詩人方鳳走完了自己的人生,像一只彩鳳張開翅膀飛向天外。
《莊子·秋水》篇曰:“南方有鳥,其名鹓雛,非梧桐不止,非練實不食,非醴泉不飲?!鼻f子所說的鹓雛,是民間傳說中一種像鳳凰的鳥,象征人間祥瑞。也許,方鳳就是莊子所說的那只品性高潔的南方鳥,但是他飛走了,飛遠了。
(一)
方鳳(1240~1321),一名景山,字韶父,又字韶卿,自號巖南老人,齋名存雅堂,學(xué)者一般稱其為存雅先生,浙江浦江后鄭(今方宅村)人。從最早定居浦江的先祖景傅公算起,到方鳳這一輩已是第十一代了。方鳳自小聰穎過人,才智頗具,二十歲游學(xué)于南宋都城臨安,拓視野,增見識,遍交海內(nèi)有識之士。
臨安即今天的杭州,北宋婉約派詞人柳永稱它是“東南形勝三吳都會”之所、“煙柳畫橋風(fēng)簾翠幕”之地。但是到了方鳳前往游學(xué)的時候,南宋國運日衰終不見振作,都城縱有萬般風(fēng)情,湖邊縱有千株垂柳,到底已經(jīng)顯出敗跡來,靈隱寺香客稀少,吳山一帶門庭日漸冷落,朝廷里傳來的多是北方不利的消息,廷議慷慨激昂也嘰嘰喳喳,終究缺乏安邦定國之計。
南渡以來,南宋朝廷由于缺乏強大的軍事力量,只能通過紹興和議向金國稱臣納貢。金幾度想南下滅宋,可是鞭長莫及,而南宋在宋孝宗時也有過數(shù)次北伐,但都無功而返。南宋和金國陷入僵局形成對峙,東沿淮水一線,西至大散關(guān),分南北而治;西邊又與西夏以大理為界;南宋自己勉強偏安東南一隅。到中后期,南宋朝政不但沒有好轉(zhuǎn),反而政治糜爛,歌舞升平,紙醉金迷,奸相頻出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蒙古高原上的忽必烈雄才大略,正帶領(lǐng)蒙古人草原奔馬彎弓射雕異軍突起。
這天,年輕的方鳳來到將作監(jiān)丞方洪的住處。
方洪當(dāng)時為從三品官員,掌管宮室建筑,負(fù)責(zé)金玉珠翠、犀象寶貝器皿的制作和紗羅緞匹的刺繡以及各種異樣器用的打造。稟報之后,方鳳徑直走進方洪寬大的宅院。方鳳行過晚輩禮,對方已知其來意,希望得到自己的舉薦。方洪看著眼前的方鳳,意氣風(fēng)發(fā),舉止得當(dāng),眉眼之間露出欣喜。接下來,方洪便以同族子弟的名義推舉他入太學(xué),應(yīng)禮部試,可惜沒有考中。之后,方鳳便寓居合門舍人王斌家,當(dāng)起了王斌家中私塾的先生,為其兩個兒子大登、小登解疑釋惑。當(dāng)朝丞相陳宜中與王斌為姻表親,同為溫州永嘉人,宋濂后來說他們是“親昆弟”即指此。當(dāng)時陳宜中正主持朝政,因了這層關(guān)系,方鳳以一介布衣向陳進言,分御江、分閫、守戰(zhàn)三策,上《上陳丞相書》,一來展示自己報效國家的抱負(fù),二來希望他能奮力抗元維護江山社稷。方鳳的上書未被采納,但陳宜中看中方鳳的才華,正要具報奏章請求補錄方鳳為初品官,但是朝廷形勢急轉(zhuǎn)直下,陳宜中已經(jīng)顧不得這些小事,緊急撤往溫州,再至福建海上,此事遂告結(jié)束。最后,朝廷以特恩授方鳳為容州文學(xué)??墒?,方鳳還沒赴任南宋就已經(jīng)滅亡,遂返回浦江仙華山東麓。
(二)
這之前,蒙古人在滅掉金國之后,鐵騎大舉南下。南宋對元兵也曾有過英勇的抵抗,先是焦山之戰(zhàn)失利,繼而又在溧陽之戰(zhàn)、常州之戰(zhàn)中戰(zhàn)敗,喪失了大部分主力,局勢變得十分被動。公元1276年,南宋都城陷落。二月初五,謝太后率百官在臨安降元,宋室南遷。陳宜中等人不得已到溫州一帶組織南宋流亡小朝廷,與張世杰、文天祥、陸秀夫一道在福州建立宋末行朝,隨后再謀退往廣東。結(jié)果在井澳十字門洋面與元軍大戰(zhàn),南宋軍又損失過半,完全喪失戰(zhàn)場主動。戰(zhàn)后,陳宜中去占城(今越南)借兵一去不返,文天祥意見不合先期他走抗元,張世杰、陸秀夫則帶領(lǐng)宋末行朝前往崖山。
這時的崖山,陰云密布,海上正掀起排山倒海的巨浪,南宋的戰(zhàn)船在萬頃洶涌的波濤中顛簸起伏,船艙內(nèi)燈光忽明忽暗,死亡如影隨形,夢魘一樣籠罩著這個可憐的王朝。最終,崖山一戰(zhàn)全軍覆滅,海上浮尸近10萬,南宋最后一點海上立國的希望化為泡影。被俘的文天祥在元軍艦船上目睹了這一切,悲憤不已。倒是陸秀夫臨陣不亂沉著堅定目光如炬,先劍驅(qū)妻兒跳海,再背負(fù)幼主趙昺,命人用白絹相纏,君臣一起縱身入海,壯烈殉國。
存續(xù)了320年的大宋江山就此轟然倒塌。
后來,宋濂在《方鳳傳》中記載了方鳳與隨陳宜中流亡海外回國的弟子大登相見的故事:“未幾,宋亡。鳳自是無仕志,益肆為汗漫游。北出金陵、京口,南過東甌、海上,類皆悼天塹不守,翠華無從,顧盼徘徊,老淚如霰。一日,復(fù)游杭,有人自海上來,見鳳伏地泣,起相抱持。鳳問故,則曰:‘予,大登也。自從陳丞相乞師南海,不得還,遂為暹國臣。暹蓋古者文單盤越屬國,泛大海至泉南,始達岸。今為其奉使上國,重過丞相故府,無一人一馬可識,不意復(fù)得見先生也?!杂櫰隆xP亦泣,因欲俱行,人勸止之。”這一段文字還原了當(dāng)時山河破碎師生相見擁立而泣的情景,今天讀來仍字字帶血,極為悲慘凄切。
(三)
方鳳歸鄉(xiāng)后,徹底斷了做官的念頭,不再出仕。之后,做過南宋義烏縣令的吳渭在前吳家中設(shè)立私塾,延請方鳳做了塾師。從此,浦江方吳兩大家族挽起手來,開創(chuàng)了浦江由政治而文化的合作先河,這種融合是多維度的,因而也是系統(tǒng)的長遠的堅定的。作為南宋遺民的方鳳從此一心一意于詩歌創(chuàng)作,道盡黍離之悲,也因此打上遺民詩人的深深烙印。
在中國,無論朝野,每當(dāng)國破山河在的時候,總會有一批具有家國情懷的政治家和文化人自覺地站到前臺,或臥薪嘗膽以圖東山再起,或以詩明志抒發(fā)亡國之痛。
文天祥在南宋末期擔(dān)任右丞相兼樞密使,可謂九死一生,歷經(jīng)艱險,感受自然不一樣。他在《金陵驛二首(其一)》中寫道:草合離宮轉(zhuǎn)夕暉,孤云飄泊復(fù)何依?山河風(fēng)景元無異,城郭人民半已非。滿地蘆花和我老,舊家燕子傍誰飛?從今別卻江南路,化作啼鵑帶血歸。
山河依舊,城郭卻面目全非,戰(zhàn)亂給人民帶來的災(zāi)難是深重的。詩人縱有一顆拯救天下興亡、百姓疾苦的赤子之心,也只能化作帶血啼鵑,充滿了無奈。
文天祥填寫于被俘第二年的詞《酹江月·和友驛中言別》更加沉痛:
乾坤能大,算蛟龍,元不是池中物。風(fēng)雨牢愁無著處,那更寒蛩四壁。橫槊題詩,登樓作賦,萬事空中雪。江流如此,方來還有英杰。
堪笑一葉漂零,重來淮水,正涼風(fēng)新發(fā)。鏡里朱顏都變盡,只有丹心難滅。去去龍沙,江山回首,一線青如發(fā)。故人應(yīng)念,杜鵑枝上殘月。
文天祥雖身陷囚籠,但浩氣長存充塞天地之間,反映了自己生死不渝的民族氣節(jié)。詞風(fēng)豪邁中帶蒼涼,直追蘇東坡和辛棄疾二人。
詩人劉辰翁在宋亡后選擇隱居,以甲子紀(jì)年,不再用元人年號,同樣表現(xiàn)出很強的氣節(jié)和操守。遺民詩人中,鄭思肖也是值得一提的。鄭思肖不是他的原名,原名已無從考證,“思肖”是他宋亡后改的名,“思肖”就是思趙,大寫的趙即有“肖”字,而“趙”代表的就是大宋王朝。其七絕《寒菊》中的名句“寧可枝頭抱香死,何曾吹落北風(fēng)中”,正是他思想的真實寫照。方鳳《述志》中“只因生在胡元世,豈將襤褸換羅衣”,簡直與之如出一轍。
(四)
元初,遺民情緒在民間社會潛滋暗長,發(fā)酵翻涌,產(chǎn)生了巨大的消極抵抗力量。在浦江,方鳳就是這種遺民情緒的典型代表,并通過詩歌得到淋漓盡致的宣泄,無形中樹起了一面遺民詩人的旗幟。
南宋遺民詩人群體在浦江的崛起絕非偶然,與這一地區(qū)的自然環(huán)境和人文歷史密不可分。明代宋濂在《龍溪張氏譜敘》中曾寫道:“浦陽仙華為屏,大江為帶,中橫亙數(shù)十里,山盤紆周遭若城,洵天地間秀絕之區(qū)也。產(chǎn)于斯者,族每繁衍而悠長,高智遠略之士,多由他郡徙居之,若大羽之高林,巨鱗之滄海?!毕扇A山遠離繁華都市,其獨特的林泉云霞非常適合末世碩儒豪杰避匿山谷采擷奇秀抒發(fā)感情。方鳳曾在某個重午之日,專程登門拜訪浙東安撫司提鎮(zhèn)、浦陽龍溪張氏始祖張祚,并留下詩篇《贈張叔元鎮(zhèn)帥》,就因為張是位抗元志士。
仙華山相傳是軒轅少女元修得道升天的地方,這里“崚嶒突兀,八角垂芒”,屬于炎黃子孫的神圣疆域,代表華夏民族正統(tǒng)。因此,方鳳和他的氣節(jié)之士們很容易在這里找到心靈的慰藉和寄托。也是因為這一獨特的文化象征意義,蒙元統(tǒng)治下的詩人們在這里誘發(fā)了濃重的國破家亡之感,他們在這里日以繼夜,或披發(fā)行吟,或挹泉漱洗,頻繁聚集,用近乎癲狂的身體姿態(tài)和獨特語言抒發(fā)故國哀思,類似于絕望中的猿啼鶴唳。方鳳在五言古詩《游仙華山》中深情寫道:仙華矗萬仞,我乃廬其東。日夕與山對,今玆踏玲瓏。起左信奔鹿,當(dāng)前任啼狨。大嘯崖石裂,一覽天宇空。蒼松飽風(fēng)雨,絕壁掛老龍。樵夫不得睨,撫根憩吾躬。邈哉軒轅氏,問道由崆峒。龍髯一以遠,千載悲遺弓。猶傳少女靈,煉玉于焉宮。山林重帝胄,香火明民衷。我來重懷古,攬?zhí)榕R西風(fēng)。何當(dāng)刺飛流,一洗磊塊胸。
而浦江境內(nèi)一泓“視月盈虛以為消長”“自朔至望則增,自望而晦則虧”的泉水,則使他們獲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巨大精神力量,有著陰柔之美的月泉卻磨利了他們的思想之劍,同時激發(fā)了他們蓬勃的詩情。
吳氏家族在浦江西門外、月泉以西,千百年來以文化教育聞名,現(xiàn)在因為通濟湖的原因村子已沒入水底。當(dāng)年,吳渭外,像吳謙、吳幼敏、吳似孫等,都以慷慨好義著稱,樂于接受落魄之士,加上家族殷實富足,前吳很容易成為文化人寓居的中心。胡翰在《謝翱傳》中說,謝翱從紹興來“依浦陽方鳳,時永康吳思齊亦依鳳居,三人無變志,又皆高年,遂俱客吳氏里中”。吳溪一帶迅速成為這些人的大本營,他們相互砥礪意志,詩文唱和,活動十分頻繁。當(dāng)時,凡遇到佳客知音,方鳳便與大家一起采摭風(fēng)月,嘲弄林水,超然物外,把一切世俗之事放置一邊,他已經(jīng)完全沉溺其中不能自拔。謝翱和吳思齊從他處來歸依方鳳,惺惺相惜,成就了浦江文化歷史上一段不可多得的佳話。
元至元二十三年(1286),吳渭、方鳳、謝翱、吳思齊等一批志同道合的南宋遺民聯(lián)絡(luò)故舊遺老,創(chuàng)辦了月泉吟社,用詩歌的形式發(fā)出一聲聲沉重的嘆息。方鳳,這位世代食朝廷俸祿的舊宋遺民,抱著“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”的清節(jié),再不愿屈志逢迎變節(jié)仕元,于是將滿腹郁憤感慨轉(zhuǎn)而以詩歌的形式進行傾訴,因此他的大多數(shù)詩作,貫穿了一種對蒙元政權(quán)的堅決離棄和對故國河山的深深依戀。他們突破禁忌,巧妙地以“春日田園雜興”為題,向全國發(fā)出征集詩歌的號令,無疑是吹響了一次號角,得到了全國范圍廣泛熱烈的響應(yīng),共得2735卷,經(jīng)方鳳等人評選,輯成我國現(xiàn)存最早的一部詩社總集《月泉吟社詩》。今天,我們決不能把這部詩集當(dāng)作一般的田園詩來讀。
方鳳實際上成了遺民詩人的核心,謝翱、吳思齊的加盟,使方鳳得到更加強有力的支持,他感到自己不是在孤軍作戰(zhàn),底氣更足了。
謝翱,字皋羽,號晞發(fā)子,南宋詩人。福建福安人,后遷居浦城。謝翱曾毀家紓難參加文天祥的抗元部隊,為諮議參軍,實際成為文天祥的幕僚和門客。南宋亡后,謝翱流寓浦江。
元至元二十七年(1290),當(dāng)他聞知文天祥死后,竟效仿屈原,登上桐廬嚴(yán)子陵釣臺西,公然作楚歌為文天祥設(shè)祭招魂。祭祀時,元朝的巡邏船即在附近游弋,船工了解原委后替他捏了一把汗。一行人移舟河中心,繼續(xù)舉杯相勸,寄托對文天祥的哀思。之后,謝翱寫下了著名的散文《西臺慟哭記》。
嚴(yán)子陵釣臺為東漢嚴(yán)光避光武帝劉秀在富春山的隱逸垂釣之地。北宋范仲淹知睦州時仰慕嚴(yán)光的高風(fēng)亮節(jié),曾專門寫了《嚴(yán)先生祠堂記》,于是有傳頌千古的名句:“云山蒼蒼,江水泱泱。先生之風(fēng),山高水長?!眹?yán)子陵釣臺在這里已經(jīng)不是一個地名,而是一個與特定人物相聯(lián)系的政治符號。謝翱為文天祥招魂,無異于與元政權(quán)公開唱對臺戲,而謀叛是要被砍頭的。今天,人們把東臺看作是嚴(yán)子陵釣臺,西臺為謝翱釣臺,足見其設(shè)祭招魂產(chǎn)生的久遠影響力。謝翱一生著有《晞發(fā)集》,詩風(fēng)沉郁。
再說吳思齊。吳思齊,字子善,自號全歸子。浙江永康人,他是陳亮的外曾孫,曾官嘉興丞,因忤逆權(quán)臣賈似道,官場不順,竟至家無石食,窮困不已。入元后再沒有出來做官,隱居浦陽,其思想明顯受到南宋主張北伐抗金的陳亮的影響。
宋濂后來評價這幾位南宋詩人:“世言杜甫一飯不忘君。今考其詩,信然。鳳雖至老,但語及勝國事,必仰視霄漢,凄然泣下。故其詩亦??啾瘋浯械糜诟φ叻且??鳳嘗與閩人謝翱、括人吳思齊為友。思齊則陳亮外曾孫,翱則文天祥客也。皆工詩,皆客浦陽,浦陽之詩為之一變。思齊以父任入官,為嘉興丞。宋亡,麻衣繩屨,退隱深山中。翱雖布衣,尤忠憤郁郁,或披發(fā)徉狂行嘯于野,或登釣臺慟哭以酹天祥。酹已,復(fù)作楚歌以招其魂。皆可謂氣節(jié)不群之士。而獨與鳳善,豈《易》所謂‘同聲相應(yīng)’者耶?”“同聲相應(yīng)”,就是聲氣相通,心心相印,就是精神之間的相互依靠。方鳳與謝翱、吳思齊,既是同人,更是盟友,他們在為南宋王朝共同殉道。
(五)
據(jù)方鳳《謝君皋羽行狀》云:“(翱)后避地浙水東,留永嘉、括蒼四年,往來鄞、越復(fù)五年。戊子夏至婺,遂西至睦及杭?!蔽熳訛樵猎迥?1288),方鳳曾在這一年與謝翱一起游金華洞天。方鳳為未能在兩年后與謝翱同登嚴(yán)子陵釣臺吊文天祥而引以為憾。此后方鳳與謝翱、吳思齊一起多次出游,心情還是不錯的,比如《九日同皋羽子善游白石龍湫用杜老九日藍田韻》:塵埃隔處地天寬,選勝攜觴且笑歡。不惜逍遙投杖屐,何妨磅礴解衣冠。晴余嵐重雨猶落,秋老天高酒易寒。世事悠悠雙眼外,與君飛瀑醉中看。
元大德十年(1306),方鳳66歲,謝翱、吳思齊等老友已先后謝世,自己又遭遇喪妻之痛,便決定再次赴東甌作舊游,約吳渭之子、永嘉文學(xué)吳幼敏一起成行。其《重陽詩巻序》有:“余將適東甌,重陽前日別家。……未別家時,大兒樗偏南游,遍騷國以歸。而已失其母,余悼亡半載。今為東甌訪舊之行,歸且歲晩。人生來去俱若夢寐,而能有托以垂不朽,則非予之所及。”元代著名學(xué)者、東陽人許謙在《白云集》中有《送方存雅游永嘉》,正是為方鳳東甌之游的送行之作。不料,吳幼敏突然去逝,這令方鳳傷痛不已。吳幼敏,字功父,號止所,當(dāng)時任溫州路教授。方鳳與其交往甚密,寫給他的詩歌不少。其中《祭溫州路教授吳君》記錄兩人交情,“昔年丙子,始識君家。而父伯叔,三荊正花”“金蘭之契,膠漆之堅。道義相與,逾三十年”,如今“剩擬耆年,爰樂始旦。徐行裝游,宦甌泮渙。彼蒼不惠,苦戕善根。疾未及藥,吊已在門。顧予衰摧,期托晩歲。君乃先余,逝矣莫逮”。沒有吳幼敏相伴,方鳳只好獨自來溫,并在溫州寫下《東甌雪中山茶盛開》:海色連蓬島,同云一望迷。寒花空故故,醉酒只凄凄。卜世無三兆,傷心有五噫。仲宣樓上賦,愁絕不堪題。
對故國河山的眷戀愈老彌堅,悲傷之外仍然執(zhí)著。于故舊的情感,方鳳似乎怎么也割舍不斷,吳幼敏如此,謝翱也同樣如此。
謝翱死后,因為膝下無子,重情好義的方鳳便前往數(shù)百里外奔喪,以后又專門為之函骨撫棺遷葬于嚴(yán)子陵釣臺南。能以生死相托的,這在中國文化觀念上謂之生死之交——生能通思想、通聲氣,死能函骨殖、選葬所,這是人間的一種至深感情。謝翱活了47歲,吳思齊活了64歲,都比方鳳早逝。老友先后故去,唯獨自己茍且偷生,方鳳因此承擔(dān)了更多的家國之痛,其社會體驗變得格外深切,非常人所能想象。
但是人們發(fā)現(xiàn),方鳳還是老了,他也行將走到生命的盡頭。
方鳳死后,其遺詩由門人柳貫輯錄,計有三百八十篇,分為九卷,其另一門人黃溍為之作序。柳貫又請托永嘉縣尹、浦江好友趙大訥為方鳳集出版籌資,由他和黃溍專門到溫州具體協(xié)助。但是詩集完成之后,千回百轉(zhuǎn),還是散落民間難以保全。直到明末清初,才由浦江人張燧輯錄成《存雅堂遺稿》,留下千古絕響。
南宋一代愛國詩人方鳳走了,其后學(xué)吳萊、柳貫、黃溍等繼之而起,再傳宋濂、張孟兼、戴良等,他們共同構(gòu)成了夏夜璀璨的星空,浦江文化因此得以一脈相承。千百年來,如獵獵旌旗的仙華山默默無語卻依舊巍峨壯觀,山下這條清澈的文化溪流就這樣一直流淌著,綿綿不斷,再無絕期,她的兩岸開滿了姹紫嫣紅的花朵,一只五彩鳳凰從遠處飛來,悠悠地盤旋飛舞于花叢之上……(作者:張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