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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亡是人生的大事，在傳統(tǒng)的鄉(xiāng)村尤為重視。小時候，辦喪事是一項千頭萬緒的系統(tǒng)工程，稍有疏忽，就會出錯，死者的子女被人戳脊梁骨，還要戴上一頂不孝的帽子，需要一個專職的司儀總攬其事。當(dāng)然，跟死人打交道，年輕人嫌骯臟，嫌晦氣，很少愿意干這行的，一般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，俗稱收拾老人。

一九七八年，我奶奶走完人生的旅程，壽終正寢。于是，家里請鄭宅樟橋頭村的王祿田來做收拾老人。當(dāng)時，他才六十來歲，眼睛得了白內(nèi)障，視力不佳，綽號“祿田瞎眼”，加上體弱多病，頭發(fā)花白，老態(tài)龍鐘，走起路來顫顫巍巍，好像隨時會被風(fēng)吹倒一樣。當(dāng)時，他家里還有一個癱瘓在床的老婆，生活極度貧困，靠做收拾老人增加微薄的收入，補貼家用。早在上世紀(jì)四十年代，他在山里做長工的時候，暗中參加革命，成為金蕭支隊第八大隊的一員。因為不識字，身體差，五十年代初，他回到家鄉(xiāng)，當(dāng)上村里的農(nóng)會主席，也算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。

收拾老人到了我家，先給奶奶的遺體穿衣裳。我看家門口的天井里放了一條四尺凳，大伯伯站在上面，嘴里咬著一只筷子。收拾老人給他的身上套衣服，一件一件又一件，從夏天的汗衫，到春秋的夾衣，到冬天的棉襖，從貼身的內(nèi)衣，到出面的外套，一年四季里里外外的衣服層層疊疊地套在他身上。穿罷，收拾老人將大伯伯身上的衣服一齊脫下，手持沒有秤錘的秤桿，假裝稱重，口呼：“千斤萬斤，黃金萬兩！”這時，聽到樓上有人呼應(yīng)：“千斤擔(dān)由你挑去，萬兩黃金留給四個兒子?！币驗槲业值芩膫€。大伯伯聞言，將嘴里的筷子折斷，將四尺凳踢翻。

人死之后，手腳僵硬，如果將一年四季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在死者身上，相當(dāng)麻煩，弄得不好，會把手臂折斷。至于孝子為什么要站在四尺凳上？是免得把逝者的壽衣弄臟；為什么嘴里要咬一只筷子，是不讓孝子說話。

給奶奶穿好衣服，在收拾老人的帶領(lǐng)下，家人把她移到門板上，抬到堂樓，放進棺材，俗稱進棺。從家里抬到堂樓的這段路上，要給奶奶打一把傘，因為按照家鄉(xiāng)的風(fēng)俗，死者不能見天日。

收拾老人事先在棺材的底部攤放一層木炭，一層稻草，墊好草席，鋪好褥子，放好繡著金童玉女的枕頭、腳踏，讓奶奶上奈何橋的時候有人攙扶，然后蓋上壽被，再放進石灰包。木炭和石灰包起到吸附潮氣、保持干燥的作用。然后，蓋上棺材蓋，留一條縫，希望奶奶能夠起死回生。

到了第三天出殯之前，收拾老人揭開蒙在奶奶臉上的頭面，舉行遺體告別儀式。我們跪在棺材的四周，面向奶奶。收拾老人拿著零錢，分給我們，分了三圈，俗稱討手頭，讓活人在陽間有錢用；收拾老人在奶奶的嘴里放一點銀子，俗稱含口銀，在兩只手里也放一點銀子，俗稱捏手銀，讓死人在陰間也有錢用。然后，收拾老人把掛在孝帳上的壽被取下來，一床一床蓋在奶奶的遺體上，邊蓋邊喊送被人的名字，俗稱蓋被。最后，收拾老人在她的遺體上撒一把大米和茶葉，在枕頭邊放一副袖珍的擔(dān)子，高喊：“口燥茶葉，肚饑白米。奶奶，千斤擔(dān)你自己挑去?！彼^的擔(dān)子，其實是兩個煮熟的雞蛋，用粽葉包好，用線系在一根木棒的兩頭。

蓋棺以后，八仙把棺材抬到村口的兩條四尺凳上，用三個鐵釘封死，再用棕索捆好。兩個敲鑼人在前面敲七下出殯鑼：“咣——咣——咣——咣——咣咣咣——”，收拾老人手持行燈、清香和燒紙，帶領(lǐng)送葬隊伍，迤邐而行，直奔墳山，俗稱行香。我爹娘、伯伯伯母、姑姑姑夫都披麻戴孝，腰系收拾老人用反手搓的稻草繩，手持收拾老人用桑枝和粽葉做的孝棒，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頭。如果八仙對奶奶有什么不敬之處，孝子可以用孝棒打他們，當(dāng)然只是做做樣子而已。每隔一段路程，收拾老人往路邊撒幾張燒紙，俗稱分路紙，大約是在陰間交買路錢的意思，免得孤魂野鬼前來騷擾。

有的老人臥床已久，死在夏天，尸體迅速腐爛，發(fā)出惡臭。收拾老人只得皺著眉頭，收拾尸體，這是一件令人作嘔的苦差事。有一年夏天，村里的聚春奶奶作古，尸身腐爛化膿，收拾老人的感受可想而知。上世紀(jì)七十年代，家鄉(xiāng)流行水泥棺材，因為質(zhì)量低劣，半路突然開裂，腐水橫流。我看抬棺的八仙和行香的收拾老人在鼻孔里塞了橘皮，抵御惡臭，村民還沒有戴口罩的習(xí)慣。

從奶奶死亡直到安葬，前后經(jīng)歷三天時間。我看收拾老人忙前忙后，一刻不停。我家除了供他吃住以外，還付了兩塊工錢，在當(dāng)時也不算少了；不過與死人打交道，收拾老人不僅肉體上辛苦，心理上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，這錢真的不好賺哪！(王向陽《手藝：漸行漸遠(yuǎn)的江南老行當(dāng)》，廣西師大出版社，2017年8月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