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傘是尋常之物，舊的破了，一丟了之，再買新的。在我童年，傘是很珍惜的，破了補，補了破，破了再補，直到破得不能再補為止。

“修涼傘—補雨傘—哦！涼傘雨傘修哇？”隨著一聲長長的吆喝，修傘師傅挑著擔子上門，一頭是三個抽屜的木箱，裝著修傘的工具；另一頭是一個籮筐，盛了各式各樣的傘骨架、一捆傘紙和一小桶桐油。聽到吆喝聲，村人便從家里拿出殘破的油紙傘和油布傘，請師傅修補。

師傅坐在凳子上，雙膝上攤開一塊臟兮兮的圍裙，雙手套上臟兮兮的袖套，開始修補。給油紙傘打補丁最簡單，只要在破損的地方刷一層桐油，再粘一層棉紙，然后再涂一層桐油，等自然風干，就補好了。換骨架就復雜多了，修傘師傅一會兒掏尖嘴鉗，一會兒拿剪刀，動作利落，輕松純熟。不論你的傘有啥毛病，到了修傘師傅手中，三下五去二，保證修好。

小時候，傘是很金貴的，用來擋雨，絕不遮陽。陽光只會把人的皮膚曬成古銅色，油光閃亮，那是一個地道農(nóng)民的標志，不用打傘。即使在六月夏天，烈日炎炎，農(nóng)民也只戴一個小笠帽或者一頂小草帽，遮蔽陽光。就是在下雨天，爺爺和媽媽到田畈干農(nóng)活，常披一件蓑衣，戴一個小笠帽；我去上學，戴一個大笠帽。只有在雨天上街趕集，或者出門走親訪友，才撐雨傘。

我喜歡油紙傘，人小力小，撐起來輕松一點。有的油紙傘的傘面還畫了畫，煞是好看。當時很多人家客廳的中堂都貼了一張年畫——《毛主席去安源》，毛澤東腋下夾的就是一把油紙傘，風塵仆仆。后來，看家鄉(xiāng)的戲劇《白蛇前傳》中《游湖》一場，許仙和白娘子在西湖相遇，風雨同舟，許仙撐的也是一把油紙傘。如今，有的景點還在出售各式各樣輕巧美觀的油紙傘，變成旅游紀念品了。

油紙傘輕巧美觀，畢竟是一層紙，一捅就破，容易損壞。一九七五年，我上小學了。媽媽從此只買油布傘，傘柄粗，傘骨大，傘面厚，經(jīng)久耐用，即使不慎被什么硬物鉤一下，也不易破。在那一窮二白的年代，耐用遠比美觀重要?？墒俏也幌矚g油布傘，不僅撐著笨重，白布傘面用桐油漆過以后，變成土黃色，真難看。

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，我上初中以后，笨重的油布傘不見了，取而代之的是輕巧的尼龍傘，后來還出現(xiàn)了二折傘、三折傘等折傘，攜帶方便，顏色也從單一的黑色，到各種各樣的花色。有一天下午，天氣突變，下起瓢潑大雨，我沒帶傘，正在當心放學以后如何回家。恰在這時，媽媽給我買來一把新的尼龍傘，交給語文老師。語文老師托著新雨傘，笑嘻嘻地對我說：“一把新傘子！”誰知下課后，我不慎把彎彎的傘柄折斷了。

除了遮風避雨，傘在家鄉(xiāng)還有一個特殊用途：給死者的親戚報喪。不論晴雨，報喪者腋下要夾一把傘，傘尖還要扎一束苧麻線。到了親戚家，報喪者把傘立在門口，傘柄朝下，進入家門，說：“某某某老了?！庇H戚聞訊，再看這把扎了苧麻線的傘，就知道是親人沒了。報喪為什么要用傘？或許是“喪”、“傘”同音吧，因為在老家的方言里，是沒有后鼻音的。

大凡做手藝的人，譬如木匠、箍桶匠、泥水匠、篾匠等工匠，技術(shù)含量高，學習難度大，必須拜師學藝，口傳心授，至少要當三年徒弟，甚至還要當三年半作、三年伙計。而修傘和補鞋這兩門手藝，簡單易學，不需要拜師，也不需要學多少時間，大多無師自通，還可互通，修傘的也會補鞋，補鞋的也會修傘。

上世紀八十年代初，到我村來補鞋的師傅是鄭宅蒲塘村的黃小鈕。他曾經(jīng)走南串北，到過新疆，見過世面，口才也好。他說，新疆那邊生活條件好，穿皮鞋的人也多，補一次就要五塊十塊錢，生意很好。而當時在家鄉(xiāng)很少有人買得起皮鞋，人們穿的除了自家做的布鞋和草鞋以外，就是從供銷社里買的膠鞋和雨鞋，補一個洞，小一點的只有五分錢，大一點的不過一角兩角錢。兩相比較，補鞋的收入天差地別。后來，黃小鈕在新疆混熟了，干脆改行，做起生意，不再補鞋了。

黃小鈕一家兄弟四個，三個補鞋，都是自學成才，無師自通的。一九八一年，黃小鈕的弟弟黃三鈕從金華買了一臺手動機器，開始補鞋，邊學邊做。第一天出門補鞋，他賺了八角錢，喜出望外，因為在生產(chǎn)隊里做一天，記十分工分，只有六角錢分紅。后來，他的生意越做越好，一天做到兩三塊甚至五六塊錢，最多做到十來塊錢，心滿意足。夫妻倆在生產(chǎn)隊里辛辛苦苦做一年，除了分到的口糧，只有百來塊余糧款。

黃小鈕在禮張夏泉村有一個親戚，叫做石友誼。因為生活困難，石友誼在二十八歲那年，尋思學一門手藝，增加收入，想起黃小鈕家兄弟一幫都會補鞋，起而仿效，學會補鞋。后來，他發(fā)現(xiàn)有的補鞋的顧客也有修傘的需求，于是又學會修傘，搞多種經(jīng)營，增加收入。 (王向陽《手藝：漸行漸遠的江南老行當》，廣西師大出版社，2017年8月版)